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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恒复现

文/ 卢丽莉

1

夏季的转校生叫万里。这件事在老师使劲拍着桌子喊静一静之前,已经传得沸沸扬扬。可学生们还是故意吵闹了一会才好整以暇地静了下来。这年头谁还听老师的话谁就是白痴。

千秋磨蹭着抬起头的时候,男生的腰已经弯了下去。异常傲慢的声音从底下沉沉传来。

“万里。请多多指教。”

像从纯爱校园漫画,或者某部日剧里走出来的,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少年。嵌进一片光里,空气摇晃得哗啦作响。

惟一令人感到气馁的,是安排座位时的理由。万里原本是上野私立高中的优秀生,因为家庭缘故转来隅西川公高。懒惰又没有什么建设的老师一句“你就坐千秋旁边吧,她学习很差多帮帮她啊”就把他拉到旁边的座位。


“呃,上次里惠向他告白,他竟然说什么……‘你是谁,很碍眼’!”似乎觉得难以表达激奋的心情,女生再次强调。“他竟然这么说耶!”

“差劲的男生!”

“差劲透了!”

“以为自己是什么嘛!就是长得帅了……点!”女生哼哼地转过头。“喂,千秋,抄好作业没有?赶着交呐!”

“抄完之后去买三罐茶呀,要热的!”

千秋受惊似的抬起头。“好……马、马上!”

然后。

“千秋,今天的值日就交给你啦,我们还要去补习班呢。”

“对啊,你脑子这么笨再去也没有用了,我帮你向老师请假吧,就这么决定了!”

再是。

“完了!今天忘带便当了!千秋,你那份给我吧!权当减肥啦。”

“你看你腿都这么粗了。”

还有。

“哇,这个奖品好想要——”

“抽奖的耶,很勉强吧。”

“什么话!千秋,买这个产品吧,我想要抽奖券,你有多少钱?全拿来吧。我们是好朋友对吧!呐!”

或者。

“啊,抱歉,三人一个小组啊,没有千秋的位置了耶。”

“你找别的朋友好啦。”

“噢,对了,昨天想要的 CD,弄到了么?”

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,反反复复发生得多了。导致了一直沉默不言的男生看着又一次在“我们是好朋友吧”的攻势下匆匆跑出教室四处张罗的女生,挑起眉说了同桌以来的第一句话。

“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骨气么?”

2

学校从前年开始实行学分制。各个科目的教科书被定义成模块一二三四,期中期未的大考则被设定为模块考试,也叫修学分。考试不及格的可以补考,也当通过这门课程,不过只能评丙等。

今天是英语的模块考。赶到学校的时候,考试已经开始了,分选择题跟非选择题两部分,时间是两小时。

千秋的英语很差。准确地说,千秋每一科都很差。虽然上课认真听,暑假也一天到晚泡在补习班里,笔记做了一大摞,可成绩还是上不去。越是这样,考试时就越紧张,尤其是临近结束的几分钟,还有一堆题没有做完,也许认真想会想得出什么眉目,但因为紧张得不得了,脑中一片空白,甚至堂堂冬天也出了一额冷汗。

最后五分钟还有十五道单选题没完成,如果做不完的话,离及格就更没希望了。千秋捏着笔,手不停地颤抖。她看了看墙壁上的钟,又看了看试卷,纸笔间的声音好像慢慢后退到某个边缘,只有时钟的声音不断前进,越来越响,像要把紧迫在喉咙的心一、二、三地压出来。

脑袋越来越涨。

“喂。”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打断了千秋的臆想。

“……呃。”

男生的视线落在前方,他动了动手臂。课桌的左下角,男生的手肘下压着一张答题卡。

白色的纸片在男生的遮挡下露出答案的部分。

“抄吧。”


关于死有很多种说法。圆寂、仙逝、牺牲、去世、死亡、去了、叮左、香左,呱柴、呱老衬、卖咸鸭蛋等等。或者就如最近学生间常说的那句——

他那个了。

让像一摊死水,偶尔掺夹些校园暴力或校园恋情的高中生活突然沸腾起来的,是高二开学不久后的一起死亡事件。同级的少年死在了车轮底下。

有很多关于事故的传言。有的说被卡车从街头拖到街尾才停下,面目全非。有的说被卡车一下轰到天上,像破布娃娃一样掉下来,开出满头鲜血。有的说被碾掉了半边身子,看得到脑浆跟内脏。而千秋在事发隔天经过那条街,看到依然车水马龙,只有路边还剩一圈冲洗得非常淡的血迹。

可谣言的热情那样旺盛,即使在两个月后,也还能听到女生们故作可爱地这样讨论。

“啊呀,你听说了吗?那件事。”

“嗯,嗯!好可怕哟!100%可怕的!”

“听说是自杀喔。”

“不是吧,我听说是司机醉酒耶。”

“总之一个人三更半夜地跑出去,很可疑不是吗?”

“嗯……”

然后,更多的话题把少年延伸出各种不同版本。可怕、可怜、可悲,或者另有隐情。

“千秋你觉得呢?”

千秋愣了愣。

“……我觉得,死了就是死了吧。”

3

古人常说回魂夜,指的是死后第七天晚上灵魂回到记忆中的家。千秋在父亲死后第七夜,并没有看到鬼魂,因此她一直怀疑这种说法。 就 算是回魂夜,如果七天不足够让死去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,或者在途中迷路了,也许再过十天、二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也不能到达。

那么,要多久才能重新与死去的人相遇呢?

放学时候,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。千秋挽着书包随着人浪前进。

今天放学意外地准时,而且也没被人要求值日之类的杂事,所以大概可以准时到补习班上课。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有三次没去上课,绘里说座位出了大变动,言下之意是你就别跟我们坐在一起了。

千秋停下脚步。

穿着蓝灰色校服的人群像流于灰暗的铅质,起起伏伏,散向四面八方。

只有一个点。时光在这里像永恒静止,透出截然不同的质感。

千秋走了过去,微微抬起头,用略带惊讶的口吻询问道:“万里同学?”


世界上有很多人。各种各样的人,容貌相似又各不相同。你永远无法了解身边的人,也许某一个有你想象不到的无法置信的人生。

而这对于千秋的意义,就是体质异于常人。

“简单地说,我能看到鬼。”

男生迟缓地点了点头。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女孩,竟然有“能看到鬼”这样大胆的能力。

“其实我也不太能分辨谁是鬼谁是人……”女生解释道。“只是能看到而已。”她低下头,盯着手指到脚尖的一段距离。

身边的男生沉默地走着,从余光里可以看到他把手插在裤袋里,步伐迈得很大走了一小段路已经把她甩开很远。

就在千秋喘得不行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,阔别已久淡漠而傲慢的声音沿着空气传来。

“你是说……”


“我回来了。”千秋迅速脱了鞋,咚咚咚地跑进房间。“我回来了。”

少年坐在窗台下,微微抬起眼算作了回答。

“今天补习班也留了很多作业,不做到半夜看来是没法睡了。”千秋从书包里抽出练习薄,朝少年走去。“上课的时候有几道题不太明白……都抄下来了,可以帮我解释一下吗?”

少年点点头。“待定系数法……”

然后。“今天下午有一次很呛的小测啊,老师突然在自习课就拿着卷走进来了,吓我一大跳。结果一定是考得一塌糊涂。真奇怪,明明已经很努力学了,可脑筋还是转不过来,笨死了……”

“你最近……”少年搜寻着词措。“很吵。比以前在学校吵多了。”

千秋一怔。“对不起……我……我没有什么朋友……可能……只是……”

“下一题,待定系数法。”

“……唉?待……?”

“刚刚不是讲过了吗?”

“好像……”

万里皱起眉。“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,放弃学习早点工作更好。”

千秋停下笔。“我知道。”

整齐的笔记本,里面的笔记多处重合。做一道题,同一种做法换个数字或问题的方式就不会做。再怎么努力,也像原地转圈的笨蛋。愚蠢到了甚至令自己痛恨的地步。

但是。

“我只是想试试,努力的话有什么是我做得到的……”

“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到,活着不如死了。”

少年的眼神沉进昏黄的暮色里。


认识万里已经一年又八个月。开始只是淡漠的同桌,直到一年后他死了。

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?每天放学回家,打开房门就能听到少年淡淡地说“你回来了”。以前的事,每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,或者哪一题不会做这种小事,什么都可以跟他说。虽然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,但已经觉得非常、非常高兴了。

甚至高兴到可以滥用“幸福”这个词。

“万里的头脑真好啊,没有上学也会做这些题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个……”

少年侧过头。

“明天……不如去一趟学校吧。”

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4

所以,当女生尖叫着摔下了楼梯,额头上开出血色的花,看热闹的人把女生团团围住,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掀起一地尘灰。万里都试图用“不是我的责任啊,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”“即使是平时,也有不想救人的时候吧”来平息心底那种感觉。

而事实上,在女生往后倒的时候,万里是确确实实地,伸出了手。可这种确实,因为落进一片虚无里,最终演变成谁也无从提起的故事。

这算是英雄救美么?哪门子的呀。

都说人死了变成鬼,鬼哪能救人啊你发神经吧。

充满了粉尘的时光里。夏日的光。像谎言一样刺穿眼膜。


有一次是这么跟万里开玩笑的吧。“世界上最差的品牌就是 TCL,因为‘太差啦’!”也有说过“最无力的花就是茉莉花呀,歌都有唱‘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!’”

万里看了过来,淡淡地回了句:“好强大的冷笑话。”

但这并不妨碍女生下次又说出诸如“HELLO KITTY 就是那个白脸无嘴人面猫呀”这样的话。虽然在再次受到打击后总会在心里嚷嚷一句“都不懂欣赏”“难相处”什么的。

可如果,跟眼前的少年之间,仅仅是难相处这样问题,其实也不算什么。


——我应该是……

仅仅是这样的问题。

——死了吧。

真的不算什么。

——是这样吧。

女生的头上绑着绷带,病房里静得震聋发聩,只有点滴液的声音。

——再也不能活了。

很久以前的回答是怎样的?记得好像是“不是的”。 简单地否定。她摊开了一点手掌。

他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,冲破谎言的力量。

终有一天,从她身边离开。像破茧蝴蝶,飞向新的生命。

留下谎言的空壳,清晰的旧时光。

总有这么一天的。

可是如果可以。

那些谎言,都能在最初那个夕阳里变成光。在最初那句“万里同学”,在最初那句“你是说……”,在那里,已经不需要更高的起点,都能统统地,统统地变成光,绵密地覆盖住往后的岁月。

都不要消失。

那么肯定,最初那句会是。

“请你留下来。”

“为了我,请你留下来。”

轻薄的尘埃,支离破碎,布满斑驳。

5

还不是那么有钱的时候,住过铁路边的房子。吃完晚饭或者晨雾刚散时会走出去沿着铁路散散步,牵着父亲的手,偶尔也会像普遍父子一样玩“骑高马”的游戏。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。后来这条铁路,常常出现在万里梦中,梦见自己一直往前跑,夕阳在尽头露出半张脸,铁路旁长满了黄色的金星草,被热浪掀起,飞得很高。

梦里的自己没有一句对白,梦里那条铁路也没有尽头。然而更重要的,是万里搞不明白,梦里为什么没有别人。应该会有父亲,照理说是有的,但为什么没有。只有自己,只有空旷,只有无尽和满天的金星草。

直到女生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一天。


“我应该是……死了吧?是这样吧?再也不能活了……”

千秋猛地拔开了输滴的针头,仓皇地跑出了病房。跑到走廊,跑出医院,跑过长长的碎石路,石头把脚底扎得流出血。

“喂……喂!”万里从后面追上来,挡在她前面,她却跑着穿了过去。

“喂!”万里再跑上前去,还是挡不住她。“千秋!千秋!!!千秋!!!!!”万里看见女生一个踉跄,摔倒在沙砾上,光着一双脚,大号不合身的病服上灰扑扑的,沾了不少血。万里突然生气了,就算早已知道她笨得无可救药,还是忍不住生气。可没等他开口,千秋就说:“你到底想怎样!”

眼泪止不住留下来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啊……”

很丢脸。为什么会这么丢脸呢?

拼命虚张声势,装模作样,撒谎,软弱,又没出息。其实真的不想让他知道这样的自己,也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,跟喜欢的人说笑,一点一点地了解他的事,因为担忧而露出难过的样子,希望他可以因为自己的力量,而变得幸福起来。可无论是怎样精心地去准备话题,说无聊的冷笑话努力地跟他相处,却只是把自己变成更丢脸的样子。

“我就是这样的人啊……”

我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啊。

“我只是……我说你没有死,其实我只是……”

我只是。

“想跟你多呆一会儿,想跟你多说几句话,哪怕是‘今天天气很好啊’也是好的。”

那对于我而言。

“……是不能停止的啊。”

“喜欢万里这份心情……”

如果就这样停止的话,那么一直以来的一切,都仿佛消失了一样。所以,即使再难看我也要说。

“我喜欢……喜欢……”

少年愣住了。他慢慢地别开脸,捂住了嘴,似乎非常不可置信地说:“怎么办……我好像……”

“有点高兴。”

铁路的尽头,应该有那个喜欢你的人。


后来一切都变好了。千秋成了年级第一的好学生,身边围了很多朋友。大家都说“大智若愚啊”。也有收到情信了,放在鞋柜里,第一次收到时她还颤抖着问“小……小万,这啥玩意……”后来就直接作废物处理。

对了,称呼也从“万里”变成“小万”。这都是无关的小事。

她最近常说“好像一步登天的感觉。”你诧异她竟然会用这么艰深的成语,就高兴地回应道“一步登天就是随便迈出一脚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。”后来她被迫接受体育祭的接力赛,拼命说我不会呀我不会的时候你也有教“接力赛就是四个人被一根棍子追得拼命跑的过程。”

一模过后,很快就到高考,她问你应该填什么学校的时候你说随便,过了很久她把招生简介递过来指着一间大学叫“水卞”。许多人都已青春不再,盛宴也只余残羹。于是纷纷向她告白,基本上,你装作没看到。

你有时想起那天在碎石路上跟她说的话,虽然你马上就后悔“啊我怎么就说实话了呢”。你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想过了。但你一定记得的是,你无数次在暮色四合的校门外等她。你站在课室后面,看她的背影和撩头发的动作。你陪她走过的那些路,她疑惑地问你:“既然可以穿过物体,那为什么不会从地面掉下去呢?”你忍不住笑说:“要掉到哪里去呢。”她冬天头发上有永远也拂不走的雪花,她有总是要迟到的坏习惯,你就早早地坐在她床边喊她起来。你帮她作弊,借她的手看一本书两本书,书页翻过光线哗哗响,你看见她其实很秀气的睫毛。还有那些你想吻她的时刻,她穿过你的身体,仿佛是一个拥抱。你记得这个女孩子,是怎样走进你荒芜的心,你只希望过她一个人,能傻傻地跟在你身边,在屋子里乱晃悠,说冷笑话。并且可以一如既往地傻下去。

然而,更重要的是,你一定会记得,她是那么喜欢你。

可后来,你又忘了很多,你听见每一个人,每一块骨骼都发出生长的声音。

而你在永远的十七岁夏天。


有一次放学回家,万里突然开口叫:“千秋。”

“嗯?”

你会嫁人吧。

“千秋。”

“嗯?”

在我无法拥抱的地方,一个人成长。

“千秋。”

“嗯?”

总有一天,你不会用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”来拒绝别人的告白。

“千秋,千秋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我喜欢你。


那些可以用“希望你……”来开头的句子。

希望你别迷路了。

希望你学会待定系数法。

希望你交到好朋友。

希望你别再被人欺负。

希望你幸福。 希望你一个人,也能够坚强。

6

“千秋,13 号考生千秋呢?”

“嗳?不在么?”“不知道啊。”

“什么事啊……”底下传来一片议论。

“好了好了,别吵了!我出去查一下,你们乖乖地在这里考试!”

主考官擦了擦光秃秃的额头上的汗水,低声咕哝着“真倒霉”,疾步向办公室走去。夏日闷热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屋顶,忽然爆出一道惊雷。“搞屁伐!吓死没命赔啊!”主考官咒骂道。远处,铁路上,一道列车把少女的躯体抛向天空,然后欢快地驶向远方。黄色的金星草被热浪掀起,飞得很高。 巨大的轰鸣带着盛夏的光呼啸而来。

与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鬼”这个道理同样存在的另外一个道理,是“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,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”,就好像并非所有的喜欢都能理所应当地单行三年后就能走向永远。

写字台上留下的一张白纸,上面的字迹在夕阳下泛出黄色的光来。连那几个“……那么,我就变成你吧”的字样,也变得格外温暖。少女的尸体被抛在铁轨的边缘,热浪一波一波地往上覆盖,像要吞噬一般,一点一点擦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。像是每天下午六点半后,一定会被值日生擦干净的黑板。干净得像是新生一般。

少年寂寂的身影站在铁轨上。背影像灰墙般投射下深深浅浅鸽子的影斑。幸福的结局只差最后的一段结尾,只因为他没来得及写出这段结尾,递给她阅读。这段潦草的结尾是“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,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。”

一部电影暗了下去。然后是一套桌椅。一间教室。一个夏天。慢慢地,都消失了。